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宋元南北官話方言詞匯比較研究”負責人、河南理工大學文法學院教授 “餃子”是北方年夜飯的主角,名稱繁多,如“餃子/餃兒、水餃、扁食、角角(角子/角兒)、餛飩”等。或基于事物的外部形狀而命名,或基于不同的烹飪方法而命名,反映了人們不同的語言認知特點,包含著極為豐富的方言和漢語史信息。在現代漢語方言中,用“扁食”指稱“餃子”似乎是北方人的“專利”,如東北官話、冀魯官話、蘭銀官話、中原官話、江淮官話、西南官話、晉語,清一色的官話或晉語區;南方的一些方言如閩語、贛語、客家話雖使用“扁食”,但均用來表示“餛飩”,與北方的“扁食(餃子)”同名異實。故北方有“年三十,合家歡樂吃扁食(餃子)”的俗語;南方福州則有“無燕(‘燕’即‘扁肉燕、扁食’,‘餛飩’義)不成席,無燕不成年”的說法。 為什么南北使用同一“詞形”表達不同的概念?我們通過考察歷史文獻中“扁食/匾食”一詞的使用情況來試做回答。 “扁食/匾食”的始見地域及第一次南移 漢民族早已有吃餃子習俗,初以“餛飩”命之。西漢揚雄《方言》曰:“餅謂之飥,或謂之餛。”清錢繹《箋疏》:“《眾經音義》卷十五引《廣雅》:‘餛飩,餅也。’又《北戶錄》注同。《集韻》《類篇》引作■肫。……《齊民要術》有水引餛飩法,顏之推曰:‘今之餛飩,形如偃月,天下通食者也。’”據此,“飥”可能就是“餛飩”,從“形如偃月”來看,顏之推所言的“餛飩”狀如今天的餃子。宋代,由于烹制方法的不同,“餛飩”“餃子”二分,前者專指水煮餛飩,后者則指非水煮食品,并始用新名稱“角子/角兒”和“扁食/匾食”。元明,“角子/角兒”音變為“餃子/餃兒”,發展至今,成為通用名稱,烹制方法亦不再限定,煮、煎或蒸均可。而“扁食”名稱始于北方,后來移至南方,但對應的實物與北方有了不同。 “扁食(餃子)”在文獻中最早見于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七十一引石茂良《避戎夜話》:“金人供送上左右寢食皆如法,并吃餛飩扁食,乃金人御膳也。”管及所見,宋代還有1例,即林光朝《鵲山碑陰》:“匾食豆羮,名之所聚;布戟列鼎,怨之所滿。”林光朝(1114—1178)為莆田(今屬福建)人,二十歲之前在家鄉讀書,兩次應試不第后在錢塘從師求教,于宋紹興九、十年間(1139—1140)返莆“開門教授”近三十年,五十歲得中進士,調任袁州(今江西宜春)司戶參軍,后改以左承奉郎任永福知縣等,一生未到過北方。從語言習得的關鍵期來看,一個人的方言成型期大致是8—15歲,因其15歲之前均在家鄉,故其語多少帶有一些福建方言色彩。“扁食/匾食”既在北方語言中使用,又在南方福建方言中使用,那是不是通語詞呢?“共同語以國都為中心,以上層交際為陣地,日積月累、持續不斷、逐步深入地對各方言進行擴散影響”,通語詞的使用范圍往往以國都為中心向四周擴散滲透,而“扁食/匾食”在宋金文獻中的兩例一南一北,并沒有形成一個以國都為中心的使用區域,說其為通語詞恐較難成立。 石茂良爵里及事跡行狀雖均不詳,但其所記乃金人食物,故方齡貴(1984)曾懷疑“扁食”是女真人最早給漢民族“餃子”所起的名字,后根據新疆唐代墓葬中發現的餃子遺物推斷將“餃子”命名為“扁食”可能始于維吾爾人。可由“扁食”的維語對音為證,如《漢維詞典》作b?藜nx?藜,《漢維學習小詞典》作benxir,并用維吾爾語同語族的圖佤語和撒拉語中“扁食”發音(前者作“bi?耷si”,后者作“biansi”)作為旁證,再次說明“餃子”的“扁食”名源于維吾爾人。而且這一名稱在文獻中最早用于指稱金人御膳應該不是偶然的,因為女真語和維吾爾語同屬阿爾泰語系,“屬于同一語系的不同語言,一般在語音、詞匯和語法方面不同程度的具有該語系的共同特點”。金人語言中的“餃子”發音或與同語系的維吾爾語讀音相近,故被漢人石茂良記作“扁食”。綜上,漢民族餃子實物早在唐代就已傳至我國西域少數民族地區,維人據形用“b?藜nx?藜/benxir”稱之,漢人音譯為“扁食/匾食”,在唐宋初見時或當流行于北方。至于林光朝筆下的1例,許由民族遷移所致。唐末安史之亂、北宋末年靖康之難,北方百姓為避戰亂掀起兩次大規模南遷浪潮,江南、淮南、江西、福建等是主要的遷入地。這兩次移民都有機會使北詞“匾食/扁食”南遷至閩。不過此次南移,“扁食”所指稱的對象并未變化。 “扁食/匾食”的二次南移及 南北“同名異實”的形成 元明清仍多用于北方,故徐珂《清稗類鈔》“扁食”條云:“北方俗語,凡餌之屬,水餃、鍋貼之屬,統稱為扁食。”具體如下。 元代,無名氏《嘲妓家匾食》1例,施惠《幽閨記》1例。施惠雖系杭州人,但王曉家、王魯魯考其為元末明初人,并推測其可能為女真族人,他的祖上是隨著金國的滅亡南下流寓到浙江杭州或錢塘一帶的。若此,其筆下的“匾食”恰是其北方家鄉話的反映。 明代,朱有燉雜劇1例;《樸通事諺解》2例;《金瓶梅》(崇)5例;《西游記》1例;《明宮史·火集》1例;湯顯祖戲曲《邯鄲記》和小品文《答王宇泰》各1例;《東度記》1例;《宛署雜記》1例。 清代,《姑妄言》1例;吳理《崇禎宮詞注》1例;《老乞大新釋》1例;《醒世姻緣傳》5例;《聊齋俚曲集》2例;《歧路燈》1例;《白雪遺音》2例;《再生緣》1例;《品花寶鑒》3例;《帝京歲時紀勝》1例。 明清用例除《西游記》(江淮官話色彩)、湯顯祖作品(湯系江西撫州臨川人)和《崇禎宮詞注》(注者吳理系浙江錢塘人)外,余多用在北方。如朱有燉系安徽鳳陽(中原官話區)人,一生“南游于江漢,北歷于沙漠”,其語難免不染其北;《樸通事諺解》和《老乞大新釋》帶有北京話色彩;《金瓶梅》《醒世姻緣傳》《聊齋俚曲集》帶有山東方言色彩;《明宮史》例乃呂毖選錄《酌中志》卷二十“飲食好尚紀略”而成,其記載的歲時民俗帶有明顯的北京地方性特征,所用詞語在一定程度上或受當地方言的影響;《東度記》作者方汝浩為河南人,創作語言多少帶有河南方言色彩。《宛署雜記》系北京地方志,記錄了明萬歷年間北京的風土人情,帶有北京話色彩。《姑妄言》一書語言較為復雜,王祖霞提到書中所涉方言有吳方言、江淮方言、山東方言、遼東方言和北京方言,故其筆下的“扁食”許是北方話成分;《歧路燈》具有河南方言色彩;《白雪遺音》的編者華廣生系山東歷城人,其語多少帶有山東方言色彩;《再生緣》作者陳端生雖系杭州人,但其書絕大部分內容都于北京寫就,難免不受當地方言的影響;《品花寶鑒》作者陳森雖系江蘇常州人,但據魯迅、許雋超可知,陳森久寓北京,居京時創作了《品花寶鑒》,其創作語言多少會受北京話的影響;《帝京歲時紀勝》作者潘榮陛系北京大興人,其語帶有北京話色彩。 由上可知,“扁食”以北方使用為主,同時開始了第二次南移。《西游記》、湯顯祖作品和《崇禎宮詞注》例即可證明,盡管《西游記》的方言基礎存有爭議,吳理生平事跡所載較少,但湯顯祖生于臨川,長于臨川,一生除極短暫的進京趕考經歷外,余皆在南方活動。這說明“扁食(匾食)”確曾南移,不過傳至南方后,南方人根據自己的飲食習慣,用以指稱“餛飩”。如明刊本《李九我批評破窯記》第十三出【金錢花】:“諸尊菩薩降來臨,只有兩個金鋼尋不見,王婆店里吃餛飩。”《釋義》云:餛飩“以面為餅,以肉裹之,即今之扁食也。”李九我的批評包括眉批、釋義和音字三部分。李九我系福建晉江人,他在《釋義》部分以“扁食”釋“餛飩”,可證“扁食”傳至南方后其指稱對象的變化。明清地方志中用“扁食”指稱“餛飩”者記載頗多,略舉一二,如嘉靖三十七年《吳江縣志》卷十三《典禮志三·風俗》:“六月六日,膾肉裹面作匾食食之,俗呼餛飩。”李實《蜀語》:“餛飩曰匾食,射洪縣絕品。”道光二十一年《遵義府志》卷二十《風俗》:“餛飩曰扁食。”明清方言中表“餛飩”的“扁食”有些雖未沿用至今(今四川話已不用“扁食”,而用“抄手”和“包面”),但卻證明了“扁食”傳至南方后“所指”發生變化的不爭事實。 “扁食”的輾轉與定型 “餃子”實物由漢至維,“扁食”名稱由維至漢,折射出漢族與周邊少數民族經濟文化的互鑒和交流。“扁食”名稱入漢后,又由北至南,形成南北共用同一詞形的語言事實。《現代漢語詞典》釋“匾食(扁食)”為“〈方〉餃子或餛飩”。實際上,在南北方言中,“扁食”或指“餛飩”,或指“餃子”,幾無雜廁。且南“扁食(餛飩)”北“扁食(餃子)”地域分布鮮明,從歷時層面看,南北扁食的“同名異實”大概萌芽于明清時期,其形成原因和民族的遷移及南北飲食的差異密不可分。 “普—方”“方—方”之間“同實異名”和“同名異實”現象屢見不鮮,看似同一詞形,聽似同一名稱,但卻對應不同實物。因此在方言地理學的田野調查中,要注重詞形和實物的結合,不僅要考慮詞形所指事物的形制和分類,還要把不同地區容易混淆的事物照片出示給發音人。“扁食”的南北不同所指說明了南北詞語的移動和融合,正是南北語言的交融,匯織成今天縱橫交錯又層次分明的方言分布畫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