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继宏

如果说冯巩是央视春晚语言类节目的“钉子户”，那么吕继宏就是歌舞类节目的“钉子户”。1990年，吕继宏参加中央电视台第四届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以一曲《再见了大别山》夺得民族组专业第三名，1991年首次站上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舞台，一上就是二十六届。近几年，冯巩已经不上春晚了，而吕继宏仍在春晚中献新歌。他和张也唱火了《看山看水看中国》等三部曲，每年的“十一”“七一”“五一”“八一”等国家级庆典晚会中，也总少不了吕继宏的歌声。在这个级别、这个年龄段的歌唱家里，吕继宏算是硕果仅存的“大熊猫”了。

今年6月，吕继宏在“新歌唱新疆”优秀原创歌曲演唱会新疆巡演中演唱 王渝/摄

1978年，18岁的吕继宏考入西安音乐学院，师从沈湘的学生陶立玲学习意大利美声唱法。从那时算来，吕继宏的声乐艺术生涯已走过45年。为什么他能几十年如一日站在一线歌手的位置，且歌声依然如四十年前那般年轻？

巧用嗓

今年5月12日，一群音乐家在西安聚会，其中有曾夺得中央电视台第十届青歌赛美声组专业第一名的西安音乐学院声乐系主任陈勇，有第十一届中国音乐金钟奖美声组获奖者、天津音乐家协会副主席王泽南，有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音乐艺术总监吕嘉，还有吕继宏等十几位歌唱家。

席间兴起，我鼓动王泽南唱首歌，他很痛快地答应了，面向吕继宏说：“那就唱一首吕继宏老师的歌，《咱老百姓》。”（1992年，吕继宏凭借《咱老百姓》获得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第二名。）

“都说咱老百姓，是那满天星……”王泽南一唱完就引起满堂喝彩，连吕继宏都说，“声音太漂亮了，我现在都没这嗓。”我就坐在吕继宏边上，一拍他肩膀说，“后生挑战了，你这个原版来一个。”吕继宏指着我鼻子，“你太坏了，我今儿在陕西师范大学上了一天课，连说带唱讲了十个小时，现在唱歌不在状态。”

席间的吕嘉、陈勇等也起哄，“原版的，你就唱一个呗。”这架势，不唱不行了。吕继宏就坐在座位上唱了起来，声音确实没王泽南洪亮，却那么有味。等到了“巨轮行”等处，声音逐渐洪亮起来，且能继续绵长、渐弱。席间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温暖的歌声里。唱完，王泽南带头喊好，双手合十，问：“吕老师是怎么唱的？”

吕继宏说，“要用巧劲儿。这歌是唱给老百姓的歌，要暖到老百姓的心里。比如头两句‘都说咱老百姓呐’，后面那个虚字要叹着唱。虽说谱子标明有下滑音的记号，但你要纯粹地下滑，显得有点儿油，咱们唱要让老百姓听着既温暖又诚恳。所以要叹着唱，你可以试试。”

王泽南马上照着吕继宏说的唱了起来，歌一下子就有魂了。全体鼓掌，这既是鼓给王泽南的，更是鼓给吕继宏的。

6月13日，回到北京终于能和吕继宏面对面聊了。我问他：“你能保持四十多年嗓子那么年轻，而且走出了一条自己独特的演唱道路，这中间有过坎坷吗？”吕继宏说，“谁也不是一下就能找到自己的演唱风格的，我也经过不断的学习和尝试。考上西安音乐学院声乐系后，我跟陶立玲老师学习。后来陶老师要去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把我交给另一位老师，这位老师天天让我练咽音。我当时理解了不了咽音理论，唱起来很不舒服。等陶老师回来，我坚决要求回陶老师班上。”

1980年，吕继宏在西安音乐学院练声 吕继宏/供图

吕继宏跟陶立玲学了三年多意大利发声方法，唱的大多是意大利艺术歌曲和歌剧咏叹调等。如今回头再看这段学习经历，吕继宏认为这为他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虽说在舞台上他主要唱中国歌，但美声的训练把他的身体塑造成了一个大功率、全方位的“音箱”。就像是一个交响乐队，训练时既要让乐队管弦齐鸣放大音量，又要让乐队能弱下来，而且保持优美的音色。

吕继宏说，“人的嗓子一样，唱大了、唱响了不难，可要弱下来，还保持男高音漂亮的音色，没有多年的训练，嗓子是不听话的。要么一弱下来，声音就虚了，也没穿透力了。要么就挤，唱不了多少年，嗓子就唱坏了。我能巧用嗓，主要是掌握了唱弱声的技术。”

同是军旅歌唱家，吕继宏刚到北京时，跟阎维文走得很近，歌声也不自觉地靠近他，因为当时阎维文是中国第一民族唱法男高音。一次，吕继宏得到了一个唱电视剧主题歌的机会。录完歌，制片人张纪中说：“我怎么觉得你在给阎维文打广告呀，观众一听以为是阎维文在唱，哪知道是你吕继宏啊？”

这话对吕继宏刺激不小。“是啊，这么唱再好，观众也以为是阎维文第二。”他开始琢磨如何用自己现有的条件，也就是自己身体这支“交响乐队”，巧妙地使用刚柔强弱、虚实协调的搭配，表现出自己的个性。

恰逢吕继宏代表原海军政治部文工团参加第四届央视青歌赛，他精心准备了一首吴雁泽唱过的《再见了大别山》。吴雁泽的声音很集中，多在眉心处。这一点吕继宏也能做到，而且意大利美声最高的境界就是声音集中。但吕继宏觉得这首歌更多是要表现出亲切、浓情，于是他有意打破美声的规则，“宽”着唱，“散”着用嗓，到最后那个高音又让声音拢进头腔，集中在眉心，让歌声穿透重峦叠嶂的大别山。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因这首歌让评委刮目相看。他意外地得到了第三名，让观众记住了吕继宏独特的音质，也让《再见了大别山》这首歌“复活”了。从此，这首歌成了民族男高音的试金石，也进入了民族声乐教材的高级篇。

有了特点，作曲家就愿意给你写歌，甚至作曲家写歌时耳边响的是你的音质。一天，作曲家戚建波拿着刚写好的一首《咱老百姓》，想让吕继宏唱。吕继宏反复揣摩歌词、吟唱旋律，发觉这首歌没有特别高的音，大部分都在中低声区。《咱老百姓》是老百姓能唱的歌，不是炫技耍高音的歌。于是吕继宏就在中低声区猛下功夫，“就突出一个字，暖。”

录完了歌，吕继宏听完小样给戚建波打电话，话没说，先哭上了。电话那边的戚建波急了：“怎么啦？小吕，出什么事儿了？慢慢说！”吕继宏哽咽地说，“这歌太感人了，老百姓一定喜欢。”果真，吕继宏在央视春晚唱了《咱老百姓》后，全国的老百姓就开始传唱这首歌。直到现在吕继宏下基层演出，不唱《咱老百姓》就下不了台。

央视春晚上，吕继宏和张也演唱的《看山看水看中国》也充分体现了他的巧用嗓。

吕继宏说：“还是一个字儿，俏。你看那前奏二胡多俏呀。张也可以唱得俏中带嗲，我不能这么唱。我要把它当芯儿包着唱，要烘托它。这首歌很有意思，我和张也要是分开唱，那就什么都不是，可我们俩这一配合，就是一个完整的画面。”

吕继宏总结，大学期间学意大利美声，只是学了一套使用人声这个乐器的方法。至于怎么唱，具体用什么方法，得根据作品来。有一次央视跨年晚会，王宏伟、吕继宏同唱《西部放歌》。那个high D高音不是两个人合唱，而是一人唱一遍。那就不能暖着唱、俏着唱、散着唱，声音必须要进头腔，咽壁肌必须要绷住了，这样歌声才能自如地升向high D，将人们的情绪推向高潮。巧用嗓的人是用嗓音表现作品，而不是用作品展览人的嗓子有多大、多高。

遇贵人

吕继宏这45年一路走来，遇到的贵人特别多，对于一个没有背景的年轻人来说何其之幸。

吕继宏遇到的第一个贵人是陶立玲。1978年，吕继宏学了几天发声就斗胆参加了西安音乐学院声乐系的考试。考点在兰州的一个艺校，初试一人只唱一首歌，有的一首都不让唱完就被考官喊停。轮到吕继宏，他唱了首《乌苏里船歌》。唱完，陶立玲问：“还能再唱一首吗？”吕继宏又唱一首，陶立玲问，“会朗诵吗？”吕继宏朗诵了叶挺的诗《囚歌》：“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考完，其他考生忿忿：“凭什么我们只唱一首，有的一首都没唱完，他唱两首还朗诵？”

吕继宏接到了文化课考试的通知，但他那时通过了兰州军区政治部战斗歌舞团的考试，刚好也在那天体检。大哥说：“还是参加‘兰战’的体检吧。”

吕继宏的父亲早年间被划为“右派”，全家随其发配到藏区一个边远小站。作为“右派”子女，家里的五个孩子也饱受歧视。如果家门口能贴上光荣军属的招牌，就再不会被歧视了。吕继宏听了大哥的话，参加了体检并顺利通过，就等着入伍通知书了。可晚上大哥又说：“还是上大学更好！”吕继宏说：“可文化课已经考完了。”大哥说，“明天你去考点碰碰运气，实在没戏了，再入伍也不迟。”

第二天一大早，吕继宏就去艺校考点，在显眼处站着。上午，一辆车开来，停在吕继宏身旁，陶立玲从车上下来，拉着吕继宏的胳膊来回晃了晃，“昨天文化课考试，你上哪儿去了？”吕继宏说：“我记成今天了。”陶立玲马上问教务处的老师，还有没有考卷。教务处的老师说，“这样不合规则。”陶立玲说，“一切由我负责，我回去跟学校解释。”就这样，在陶立玲的坚持下，吕继宏不合规则地考上了西安音乐学院声乐系。

吕继宏说：“那时我们家生活困难，陶老师经常跟我说，到食堂买了主食就行了，到我们家吃菜。”

吕继宏遇到的第二个贵人是王昆。大学四年，吕继宏以优异的成绩毕业。陶立玲想让他留校，吕继宏却还想入伍当兵去“兰战”。然而，最终没能入伍，吕继宏也没法再回西安音乐学院了，只得在兰州一所师专当了一名声乐教员，1985年调到兰州歌舞团。刚好那一年，王昆带着东方歌舞演出小组到兰州演出，由于人手不够，就同兰州歌舞团联合举办了一场演出。

吕继宏说：“那场演出刚一报‘东方歌舞团’，观众掌声就响起。等我一上台，前面几个观众就喊，‘下去吧！’我那犟劲儿上来了，冲着那几个人喊，‘你们出去，我还没唱呢。’观众响起了礼貌的掌声。等我一开口唱，底下就掌声一片了。”

演出完吃饭，兰州歌舞团的演员在大堂，东方歌舞团的在里面小包间。这时女高音歌唱家远征出来跟吕继宏说：“我们团长王昆老师叫你进去。”

吕继宏跟着远征进了包间。王昆说：“小伙子唱得不错，你应该去北京发展。”吕继宏说：“可我不认识人呀？”远征说：“你看，这不就认识王昆老师了吗？”

王昆知道当地不放人，先办了个借调，让吕继宏去了东方歌舞团。经过一番周折，他还是没落在东方歌舞团。最后，海政歌舞团一纸调令，当地不得不放人，吕继宏终于穿上了军装，实现了家族的夙愿，成了海政歌舞团的一名独唱演员。

2005年，八一建军节排练期间吕继宏与战士合影 吕继宏/供图

吕继宏说：“第三个贵人，应该说是一批贵人，那就是为我量身定作歌曲的作曲家雷远生、戚建波、胡廷江等。每每演唱他们的新作品，都是一次学习，对我的歌唱水平都是一次提升。”

勤行道

吕继宏说，“我拿到一首作品，要从四个层面去分析研究：字、画、曲、道。第一层是字，就是歌词。要吃透每一个字，字里字外的含义，知道它所要表达的故事。第二层是画。要对应上歌词的画面感。有的歌词，如《看山看水看中国》画面感很强。有一些歌词是抽象的、说理的，你也要带入画面感。第三层是曲。该完成的音乐作业一定要细抠，要不断地追问，作曲家为什么要这么写？每一个音符、表情记号都不要放过。尤其是当音乐与词结合起来时，要让音乐浸透歌词里，让歌词飘荡出音乐。第四层是道。虽说词曲作家没有直接说这首歌要呈现什么道，听众也未必带着修道的情怀去欣赏这首歌。但我一定要体悟。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体悟到了，不一定说得出来。但有了这个道，我唱歌就有了依托，就觉得这歌是从生命深层唱出的。有时甚至有一种幻觉，这歌不是我在唱，是道在唱。”

吕继宏这么一说，简直像个哲学家。他将道勤行在他的歌唱艺术中，也勤行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如老子说“知足者富”“知止不殆”。吕继宏就严格把控自己的行为界限，坚决不越界，就干圈里的事。吕继宏说：“这方面我走过弯路。有一段时间被朋友鼓动弄了一个公司，觉得当老板挺气派，歌也不唱了。过了一段时间，觉得空落落的。一想，不对呀，咱就是唱歌的，咱就会唱歌。搞公司，你能搞过马云去？”还好，吕继宏觉悟得早，唱功没废，就又全心全意地为百姓唱歌了。

有一次，一个歌会主办方邀请吕继宏唱，吕继宏一看同台歌手是薛之谦等，就坚决推辞了，“他们的受众群体和我的不一样，我服务好我的受众群体就知足了。”

老子说：“知常容，容乃公。”吕继宏四十多年来唱出了自己的风格，有极高的辨识度。通常他只要开嗓唱出第一句，听众就知道了这是吕继宏。但吕继宏从来没有唯我独是，其他人唱得都不对的想法。他认识到歌唱“百花园”的常态，就是用不同风格、不同方法唱中国歌。知道这个常态，才能包容，包容了才能公平。这也是为什么今年3月百名男高音齐聚保利剧院，最后合唱《再见了大别山》时请吕继宏担任领唱，今年中国音乐金钟奖声乐（民族）比赛全国选拔赛请吕继宏做评委会主任。

老子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吕继宏不争作品，甚至作曲家找到他，他还会向他们推荐更适合演唱这首歌的歌手。在词曲作者面前，他不争自己的主张，都是虚心地聆听他们的想法，努力完成作者的表达。所以作曲家都特别愿意把新作品交给他首唱，甚至把老的作品给他翻唱。他演唱的作品“成活率”、传播度特别高。吕继宏与其他歌手重唱或合唱一首作品也从来不争，如他与张也合作，会尽量用声音托住她的声音个性。不争的结果就是，吕继宏成了中国民歌演唱的领军人物。而这并不是他主观想要的结果。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吕继宏的名字就隐含了老子这句名言。吕，是黄钟大吕，也用来指代音乐。继，是继续、不间断、继承。宏，既指歌声洪亮，又指道的宏远。吕继宏就是在黄钟大吕的音乐中，继承着民族歌唱的宏远大道。

赵世民/文

来源：音乐周报